前段时间,北京下了两场声势浩大的雪,漫天飞舞的银白将大地裹成一片白茫茫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情书》里一身黑衣躺在雪地里闭气体验死亡感觉的博子。
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镜头的意义。纯白的雪与至黑的死亡,越是相反的极端,越是震慑人心。
——这是属于岩井俊二的逼格,这是属于大和民族的逼格。
日本人的“物哀“审美意识
说这部电影之前,先和大家聊聊日本民族的“物哀”审美意识。
所谓“物哀”,是触动时能感觉到人生的微妙之处和虚幻的令人铭记在心的情趣。这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悲哀”,可以说,“悲哀”只是一种情绪,而“物哀”之情包含着赞赏、亲爱、喜爱、可怜、共鸣、同情、悲伤、怜悯、壮美、感动、失望等诸多情绪。
日本的音乐韵律单调、舞蹈动作缓慢、寺院很朴素、画画回避艳丽的色彩等等,这些都是“物哀”的审美意识所影响的。日本文学史上,受“物哀”审美影响的作品尤其多,如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同样的,“物哀”对于日本人的人生观也产生重大影响,尤其是生死观。它的主体是寻求“瞬间美”,在美丽的瞬间追求恒久不变的寂静。川端康成主张死是最高的艺术,是一种美的表现,艺术的顶峰是死灭。古代日本人把自己比喻成樱花,通过自杀使刹那间的美变成人生的一个终点。他们殉死的意义也是寻求瞬间的生命之光,谋划着在死灭中寻求恒久不变永远的安静。为此,寻求生命在一瞬间光芒四射,是“物哀”的重要的特质。这种生死观也影响了诸如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这些选择在文学创作巅峰期选择自杀的作家。(注:本小节关于“物哀”意识部分参考译文《日本人的审美意识——物哀》)
知道了这些,对于《情书》中种种唯美的镜头、干净的音乐以及一开头就死了三年只活在回忆中的男主不难理解。
渡边博子:你还好吗?我很好!
《情书》的叙事方法其实很精妙。由渡边博子不能忘怀的思念开始,到一封信牵扯出女藤井树的旧时光,再到渡边博子的释怀,最终在回忆里那场暗恋揭晓的时刻戛然而止。两段感情,由“藤井树”这三个字及背后所代表的不同意义延伸开来。
三周年忌日上,藤井树的父母、朋友似乎已经从那个人离开的悲痛中走来,即使大家都穿着一身黑衣,却丝毫没有悲伤的气氛,不管是吵着喝酒的亲戚、琢磨着夜袭的朋友、抑或者装头痛先逃回家的母亲,脸上都不见愁容,唯独她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在飘雪的山坡上躺下,闭气模仿死亡的姿态。
到底是怎样的悲痛会让她做出如此举动?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博子终于喘出了一口气,迅速起来掸掉身上的雪,然后闭上眼仰头感受着雪花的温度
——死亡的温度。
片中,渡边博子的大多数镜头都是冷色调的,除了和秋叶亲吻的那个镜头里,背景暖暖的火炉透过来的温暖光芒以及她在雪山前释怀时的红色毛衣,大部分,陷在过去里不能自拔的她都是忧郁的,背景的颜色、衣物的颜色都是黯淡的。
明明是同一个人饰演,渡边博子的眼睛像笼着一层终年化不开的雾,而女藤井树却活泼坚强生机勃勃。
一封寄给天国未婚夫的信,寥寥两句话:“你还好吗?我很好!”
一开始,她只是想疏解一下自己无法忘却的思念,未曾想过会有回信,所以收到回复的时候她开心的表情那么明显。
兴许,这就是从天堂邮寄过来的呢?恋爱中的女人,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的。
只是,这些微末的幸福在小樽的街道上看到那个长得和自己一样的女孩时又悉数崩溃。
“如果像的话……我就不能原谅!”
如果他曾经对我的一见钟情是因为我长得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那我该怎么办呢?明明已经去世三年,却还是执念于自己是否是被真正爱过。当博子跪坐着哭着询问藤井妈妈时,那脆弱的模样真的太让人心疼。
可是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放不下,在和女藤井树的通信中,想要追寻她所不知道的男藤井树的青春记忆。
一封一封信件在神户和小樽之间来往。岩井俊二偏心地只给了女藤井树的镜头,可是我却止不住去猜测看到这些信件的渡边博子是怎样的表情,寄出相机拜托女藤井树去拍高中的操场时又是怎样的表情。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最后却还是在别人的缅怀里勾勒他的青春年少,这样的无奈是不是在死亡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或许,就应当是“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秋叶提出去看埋葬着藤井的那座雪山,博子一直是犹豫纠结的,神色之间有着对那座山的敬畏与恐惧,有着不敢直面未婚夫之死的懦弱,也有着近乡情怯的哀伤。
雪山的小木屋里,博子终于谈起男藤井树向自己求婚的场景,也意识到他那时候其实是犹豫的,其实是在想念另一个人,她说,他曾带给自己许多美好的时光,可是自己却还是执着于探求他更多的事情,她说自己自私,眼底蓄满了泪。
兴许是三年的悠长时光,兴许是秋叶先生体贴而深情的爱,兴许是和女藤井树通信中探求的记忆,她终究学会了慢慢释怀。
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执着,所有的隐忍,终于在雪山初升的灿烂朝阳里迸发。
白茫茫的大地,博子穿着红色毛衣,双手聚在唇边,终于哭了出来,朝着那座雪山大声一遍遍喊出:“你还好吗?我很好!你还好吗?我很好!……”
山谷里,回声阵阵,当真像是那个人在回答自己一样。
这一次,我是真的很好,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放下。
松田圣子唱:“我的爱,已随那南风而逝……”
女藤井树:追忆似水年华
片中,夹着那张特殊借书卡的书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这位作家在书里这般写道:“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这句话用来形容女藤井树关于男藤井树的记忆,恰如其分。
那个内敛的少年深藏在记忆深处,女藤井树在医院里晕晕乎乎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父亲离世时的场景,以及男藤井树告别那天在自己家门口的样子。
活在回忆里的少年,模样清俊,眉眼羞涩,美好不可方物。
那时候的柏原崇将将18岁,当穿着白衬衫的他捧着一本书靠在窗前看书时,阳光暖暖地洒进图书馆里,风轻轻掀动白色的窗帘,他干净的脸庞时隐时现,这样的男孩子,出现在每一个青春期女孩子的梦里。
他内敛含蓄,当大家再一次因为两人的同名取笑他们时,那一刻我相信和她一起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的他是开心的,但是女孩子的哭泣却让他烦闷不堪,狠狠拽着那个口出嘲笑的男孩子不放手。
可是,他又带着那么一丝坏坏的气息。夜色笼罩的车棚里,为了和女孩子多待一刻,他刻意蹲在地上借着女孩子手摇的灯光对着考卷。
刻意借了图书馆里没人借过的书,在借书卡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藤井树”三个字,不知是自己的名还是她的名。
在女孩把其他的女生拖到自己面前告白的时候生气地离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摔门而去,更在放学后,恶作剧地将面粉袋套在她头上。
真是奇怪,大部分青春期的男生,对越是喜欢的女生就越是狠狠欺负。
真是可爱。
笨拙的爱情,羞涩的爱意。分别的时候,他闪烁的眉眼之间明明是欲说还休的表白,最后却还是作罢,只留下了一本叫做《追忆似水年华》的书,以及书里那张藏着秘密的借书卡。
很多年后,他遇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子,一见钟情。
求婚时,他捧着戒指却一言不发,还是让女孩子先说出了结婚。
死前,他哼着松田圣子的那首《青色珊瑚礁》。
岩井俊二以一种很含蓄的方式来讲述了这段暗恋以及暗恋的后续,对于女藤井树来说,美好得不可复制,对于博子来说,却又是异常残酷。
这样一个男孩子活在女藤井树被勾起的回忆里,她似乎还无所觉,博子却道破:“我却觉得,他其实写的是藤井桑的名字。”
那个得知男藤井树去世的夜晚,她高烧不止,在医院里,烧得迷糊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还好吗?我很好!你还好吗?我很好!”
岩井俊二将她的这一段与渡边博子对着雪山大声呼喊剪辑在一起,两个拥有同一副面孔的人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一个在呼喊中释怀,一个在呢喃中缅怀。
生与死,在此刻相撞,逝者已矣,生者,在记忆中汲取力量,终归还是要向前。
死亡是最美好的东西,正如那年冬天,女藤井树看到的冰封蜻蜓。因为冰冻,保持着死前最完美的驱壳。因为死亡,这段青涩的爱恋保持着最隐秘最美好的姿势。最后,博子将所有的信件归还给女藤井树,对于已经释怀的博子来说,她将那段属于他们的时光还给女藤井树,后者摸着寄出的那一沓厚厚的信件,神态有些恍惚。
其实,原以为不怎么想念的人早已在记忆里扎根,随便打开一个出口,便是奔涌的思念。
所以,当可爱的学妹们将那张藏了秘密的借书卡还给她时,看到背面的画像,她既羞涩又哀伤地哭了出来。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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