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也没有一个年轻人,用他的梦境向我们示爱了。他是这样单纯。又是这样诚恳。他孤独得太久,以至于当他身边突然围满了一群陌生人,他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了朋友之后,会不会有一天又背弃他。他笨拙地从衣橱里拿出他认为最为时髦的衣服,那件天蓝色的衬衣。胸口第二颗纽扣与其他的格格不入。他激动地套上了他唯一的那条粉色领带。上面有一小团茶水的渍。他浑然不知。皮鞋里,一只黑色的旧袜子。一只深蓝色的旧袜子。别人一般看不出来。他懂得一些搭配之道。他花了一小笔钱,买了一条价格不菲的男式皮带。又配了一只高级男式手表。虽然这两样东西,不容易被明显地看到。他在衬衣的外面,穿上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他知道在那样的场合,穿得太多不好看,容易被人嘲笑。于是他决定用健康付出交际朋友的代价。就算生病感冒也要衣着上佳。他计划在一切结束之后,在回家路上买一些感冒药。他为自己的考虑周全感到满意。
他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因为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谨慎发言。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也有一些人胆子大,性格外向,发表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评论。就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然而他的发言让台下昏昏欲睡的我们感到震惊。这个小个子的,其貌不扬的男人,将世故紧张的演讲现场当作了他的私密聊天咖啡馆。他拔下麦克风,拿在手里,一屁股坐了下来。双腿交叉,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台壁。放松得像一个伟大的舞台剧演员。他的口头禅是:“我来告诉你”。他对我们说:“你知道什么是梦吗?我来告诉你。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非常棒。”他的演讲就像一本刚出版的国外翻译小说。这本小说似乎年代久远。字里行间藏有众多令人不解的典故与引用。就像一本私人化的暗色系的《圣经》。他讲述着由他一人独自发明并崇拜的宗教。那个他引以为豪的宗教朝圣地就是他的家乡。那其实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不起眼的小地方。就像这个世界上众多的城乡结合部和小乡村。在清晨,雾气弥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这里出没。在这里私奔。在这里寻找。在这里死亡。在这里相爱。他一边讲述他的梦,一边朗读着这本小说里不时就跳出来的注释。令人费解。他就那样坐在台上,固执又真诚地惊艳了众人。有人用手机录下了他的讲述,偷偷发到了网上。对于他的表现,台下的我们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时间一长,有人在下面高喊:下去吧。有的人报以精彩的掌声。这是什么狗屁演讲?退票退票。有的人嚷嚷。只有真正纯真和独特的人享受着由他带来的纯真和惊喜。
他离开了这个舞台。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快不快乐。然而从这晚开始,他出名了。有人说他是个天才。有人骂他无聊。
再也没有一个年轻人,用他的梦境向我们示爱了。他得到了一些朋友。不久又失去了一些。那些喜欢他的人们,不是因为他的天蓝色衬衣和粉红色领带好看,不是因为他的皮带和手表高端大气。而是因为他在一屋子昏昏欲睡的人们中间,高声呐喊了一句“做自己!”因为他的率真与坚持。因为他的才华。
他的孤独正来自于他的与众不同。他为他那独一无二的梦境感到骄傲。他回到家,很快地就睡着了。这一晚,他有没有做梦,谁也不知道。
二
或许这就是导演毕赣的一个梦。他梦见了这个男人。在一场演讲场合时,自顾自地坐在了台上,讲一场他的梦境。他依稀记得梦里这个男人讲述的内容。它也可以发生在凯里。他想。
然后他无数次地梦见了这个男人。他称呼他为B。在梦里,他看不清楚B的脸。似乎B的个子也不高。他们相谈甚欢。毕赣在每个周五的夜里都会梦到B。当他感到孤单,独自在凯里粗糙废弃的隧道里散步,在妈妈的理发店里发呆,在简陋的台球室里抽烟,心里呼喊:你在哪?当晚B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他和B都飞了起来。那是一个夜晚。他像一只气球漂荡在凯里的上空。又像一只老鹰。机警地观察着一切。这是一个漫长的梦境。似乎永远都不会天亮。他发现凯里的夜有一种野柚子的芳香。他看到了他暗恋的女孩,陷在属于她的爱情里,她似乎也想要一番精彩的人生,计划着离开这里,去看看这个世界。毕赣在梦里了解了她的内心,感到欣喜又惭愧。然后B像一个先知一样告诉他,那些生活在凯里他的身边人的故事。一个叫卫卫的小男孩的故事,被他的父亲抛弃,却被一个叫陈升的叔叔不断寻找。一个拉了一车苹果的人。一个被枪击死去的老大。他的女人爱上了别人。一个红发的女人,毕赣几乎每天都看到她在她的店里,此刻B告诉他她就要和别人私奔了。隔了几天,在另一个周五的梦境里,他和B游荡在凯里的每一个角落。天下着雨,房间里积满了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他和B像一个幽灵窃听他们的对话,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空荡荡的绿皮火车孤独地喧嚣而过。玻璃杯在震动下掉在了地上。爱情。寻找。毕赣发现他和B交流的一切仍然是那么烂漫而迷茫。就像一场电影。
毕赣将他和B的梦境拍成了两部电影。故事都发生在贵州凯里。电影和梦境几乎一模一样。他把它写成了剧本。又利用长镜头让电影看上去更像一场梦。这是一个秘密。他喜欢夏加尔。他喜欢那些飞起来的感觉。属于毕赣的长镜头一点都不神秘。那就是他和B的一场密谋。除了梦境,他不关心别的。他的固执与自恋让人无奈。那些迷雾和湿热。那些白天和夜晚。那些寻找与背叛。是不是一部电影讲述梦境,它就必然要求一种宽容?或许毕赣认为,将梦境如实地表达出来,就已然是一部非常别致的电影。然而要知道,一个人的梦境只对他本人负责,别人的接受或不接受都是常态。或许B才是他的电影导师,启发他拍出了《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而根本不是塔科夫斯基和王家卫。或许塔科夫斯基也拥有一个属于他的梦中人B。
不知道这两部电影之后,毕赣和B还会在梦里遭遇什么。离开了梦中人B的陪伴,毕赣还会创作出怎样的电影。除了梦境,毕赣还能关照这个世界上怎样的迷茫与困惑,我们都想知道。然而我们也不必有这样的压力,因为梦境无处不在。当东方人醒来,西方人正进入梦境。现实与梦境,就是这样荒诞。人生,就是一场超大的梦境。
至于那个男人B,或许就是毕赣自己。是一种成长,一种试探,和一种笃信。